第六章 全速前进

一听到尼德·兰的喊声,所有船员都向他这边跑来,从舰长、军官、水手长一直到水手、见习生,甚至工程师也丢下机器,火夫也离开锅炉。停船的命令已经下达,船只凭本身的惯性往前移动。

听到尼德·兰的喊声,我的心简直都要跳出来了。我在想,天色那么黑暗,就算这位加拿大人的眼力再怎么好,他又能够看到些什么呢?

但是,尼德·兰并没有搞错,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他手指给我们看的那个东西。

距离林肯号右舷后面大约三百七十米的地方,海水如同是被从底下发出的光照亮了。这并不是普通的磷光,这一点谁都不会弄错。那只怪物潜在水面下几图瓦兹图瓦兹,旧时法国长度单位,相当于1.949米。深的地方,放射出十分强烈而神秘的光,这种光,就像有些船长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一定是从什么巨大的发光动力发出来的。发光的部分在海面上形成一个长而大的椭圆,椭圆的中心有个白热的焦点,那里所射出的光令人无法逼视,这光渐远渐淡,逐渐熄灭。

“这只不过是无数磷分子的集合体罢了。”一位军官大声说道。

“不,先生。”我肯定地回答道,“软体动物决不会发出如此强的光度。这种光只能是通过电力发出的……看!你们快看!它动了!它在向前动,又向后移了!它向我们冲过来了!”

战舰上呼喊声一片。

“不要出声,”法拉古舰长大声说道,“把稳舵,迎风,倒船!”

水手们向舵柄冲过去,机械师们则跑到机器旁边。马上来了个急刹车,林肯号从左舷转了个半圆。

“舵向右,向前开!”法拉古舰长大喊。

命令迅速被执行,林肯号很快离开了光源。

我想错了。我们的船要离开,但是,那个神秘的动物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

我们都惊呆了,似乎气都喘不过来了。那个时候,惊呆更甚于恐惧,我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怪物好像在跟我们开玩笑,它绕着以每小时十四海里移动的驱逐舰转了一个圈,用它的大片电光,发出像粉尘似的东西,把林肯号罩在其中。然后,它走出两三海里远,后面拖着一条磷光的尾巴,就像特快机车喷出的一团团烟雾般的气体。忽然,这个怪物从昏暗的海天相接处,以惊人的速度突然向林肯号冲来,在离船身二十英尺的地方,又突然停了下来,光也全灭了,不是它潜入水底,它的光不是慢慢地消散,而是突然地,像它的光源突然断了一样!没多久,它又出现在战舰的另一边,或许是绕过来的,也可能是从林肯号下潜水过来的。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给我们致命的撞击。

但是,我们的战舰的行动却让我惊讶。它在逃跑,而不是试图攻击。它本应该追逐怪物的,但现在却反被追逐,我向法拉古舰长提出我的意见。法拉古舰长的面孔通常是不动声色,但现在显得有些慌张。

“阿龙纳斯先生,”他对我说,“我还没弄明白我所要对付的怪物到底有多厉害,我不想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中,轻率地让战舰去冒险。而且,我们该如何来攻击这个神秘的东西呢,又如何来防御它呢?我们得等到天亮,那时情况就会翻转过来。”

“那么,舰长,您现在对这个动物的性质应该没有什么疑惑了吗?”

“是的,先生,很明显,这是一条巨大的独角鲸,同时又是一条带电的独角鲸。”

“或许,”我接着说,“我们不能太过接近它,就像不能接近一条电鳗或者一个水雷!”

“的确如此,”舰长说,“它身上有雷电一样的力量,它无疑是造物主造出来的最可怕的动物了。正因为这样,先生,我才不得不十分小心,谨慎从事。”

整整一个晚上,全体船员严阵以待,没有一个人想到睡觉。在速度上林肯号敌不过这个怪物,所以索性保持着低速,慢慢行驶。而那只独角鲸也模仿着战舰,在海浪上随意摆动着,好像决心不离开这个“搏斗场”。

然而,快到半夜时,它消失了,或者用一句更准确的话说,它像一只大萤火虫一样不发光了。难道它逃跑了吗?怕的就是它逃跑,我们不希望它逃跑。可是,到了凌晨零点五十三分,传来一种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好像是被很强的压力所挤压的水柱发出的啸声。

我与法拉古舰长以及尼德·兰当时都在艉楼上,正专心地凝视着深沉的黑暗,搜索着那个怪物。

“尼德·兰,”舰长问,“您是不是经常听到鲸鱼的叫声?”

“是的,经常听到,但是,先生,我从来没有听过像现在这样的,可以使我获得两千美元奖金的鲸鱼的叫声。”

“的确,您应该得到这笔奖金。但是,请您告诉我,这声音真的不是那鲸鱼类动物鼻孔吐水时所发出的声音吗?”

“声音是这样的,先生,不过这声音要大很多倍。所以,绝对不会有错,我们眼前的东西无疑是一条鲸鱼类动物。”捕鲸手接着说,“所以,先生,到天亮时,我们就得和它打打交道了。”

“我怕它不会有那样的耐心听您的话,尼德·兰。”我用半信半疑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离它只有四捕鲸叉远,”这位加拿大人回应道,“那么,到时候它就非听我的话不可!”

“不过,当你接近它的时候,”舰长说,“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一只捕鲸小艇供您使用吧?”

“那是当然,先生。”

“坐小艇可是拿我的船员的生命在冒险啊!”

“难道我的命就不算命吗?”这位捕鲸手直截了当地回答。

到了凌晨两点左右,那个发光的焦点又在林肯号前面相距五海里的地方又发出同样强烈的光。尽管距离很远,还有风浪声,但我们还是很清楚地听到这个动物的尾巴发出的搅水声。并且发出不断的喘气声。这只巨大的独角鲸在洋面上呼吸时,空气猛烈地涌进它的肺里,就像水蒸气涌进两千马力机器的气缸里那样。

“噢!”我想,“这强大得像一队骑兵团一样的鲸鱼,一定十分了不得!”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大家都保持着警戒。每个人都作好了战斗的准备。打鱼的器械全都摆在船栏杆边。大副装好了大口径的炮,这种炮能将捕鲸叉射出一海里远,又装好了能打开花弹的长枪,这种枪一旦击中就是致命伤,哪怕是最强大的动物也不能幸免。尼德·兰本人则只是在那里磨他的捕鲸叉,那在他的手里就是最可怕的武器。

到了六点,天开始亮起来了,晨曦的微光将独角鲸的电光淹没了。到了7点,天色大亮,但朝雾太过浓厚,缩小了视野,最好的望远镜也无济于事,因此大家又产生了失望和沮丧的情绪。

我一直爬到尾桅栏杆上,有几名军官早就在上面站着。

八点,海面上浓雾滚滚,不过大团大团的雾气开始渐渐散开。视野逐渐开阔,看东西也开始清楚了。

突然,就和昨晚一样,尼德·兰又叫了起来。

“那个东西在船左舷的后面!”捕鲸手高喊。

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向他手指的地方。

在距驱逐舰大约一海里的地方,一个长长的黑色物体浮出水面。它的尾巴用力拍打着水面,掀起一个很大旋涡。从来都没有任何东西的尾巴能这样有力地击打海水。这个动物路过的地方,留下一道巨大、雪白耀眼的水迹,并且拉成一条长长的弧线。

林肯号逐渐接近了这个鲸鱼类动物。我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山农号和海尔维地亚号的报告,对它的体积明显描述得有些夸张,我估算了一下,它的身长不过二百五十英尺长。至于有多粗,我很难估算。总而言之,这个动物在我看来,长宽高三方面的比例都十分协调。

在我观察这只奇怪的动物时,两道蒸汽和水柱从它的鼻孔中喷了出来,一直喷到大约十米的高度。我又观察了它的呼吸方式,最后断定这个动物是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纲,单子宫哺乳动物亚纲,鱼类,鲸鱼目,至于什么科什么属,还说不准。鲸鱼目包括三科:长须鲸、大头鲸和海豚,独角鲸归在最后一科。这些科下面又分为好些属,属又分为种,种又分为变种。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什么变种,都还不能确定,但我相信,凭借上帝和法拉古舰长的帮助,我最终一定可以完成对这个动物的分类。

船上人员等他们舰长的命令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舰长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动物后,叫来了机械师。

“先生,气压够了吗?”舰长问。

“足够,先生。”机械师答道。

“好的,加大火力,全速前进!”

听到命令,大家都欢呼起来。战斗的号角吹响了,没过多久,驱逐舰上两个烟囱开始吐出一道道的黑烟,甲板在锅炉的震动下也随之震动起来。

林肯号在螺旋桨的推送下,一直朝着这个怪物冲去,那怪物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让驱逐舰开到离它半链左右的地方,然后,它并没有潜入水中,只是摆出略作逃避的样子,和驱逐舰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这样若即若离地追逐了大概三刻钟,驱逐舰想多接近它四米都不可能。显然,这样追下去,永远也无法追上。

法拉古舰长极为恼怒,捻着那下巴底下的一撮胡须。

“尼德·兰呢?”他高声问道。

加拿大人听到他的叫声立马跑到前面来。

“怎么样,尼德·兰师傅,”他问,“您还是建议要把小船放下海去吗?”

“先生,不用了,”尼德·兰答道,“这个东西我们无法捕捉,除非它心甘情愿被擒。”

“那该怎么办呢?”

“先生,如果做得到,就请尽可能全速前进。我自己呢,当然先要得到您的允许,然后在船头前桅的绳梯上守着,等到了捕鲸叉能够投得着的距离时,我就用捕鲸叉叉它。”

“好吧,尼德·兰,就这样做吧。”舰长说道,他又喊,“机械师,立刻加大马力。”

尼德·兰到他的岗位去了。火力继续加大,螺旋桨每分钟转到了四十三转,蒸汽从阀门里往外喷。根据测速表的测量,得知林肯号这时的速度是每小时十八点五海里。

然而,那个可恶的动物每小时的速度也是十八点五海里。

战舰以这样的速度又行驶了一个钟头,竟然连两米的距离也没有能缩进!这对美国海军中的一艘最快的驱逐舰来说,实在是很丢人的事情。船员们都愤怒不已,不断咒骂那个怪物,可是,怪物却不理不睬。法拉古舰长这时已经不是在捻着他的那撮胡须了,而是开始用嘴咬它。

他又把机械师叫了过来。

“马力是不是已经加到最大限度?”舰长问。

“是的,舰长。”他答。

“进气阀是不是都已经满负荷了?”

“是的,已经到六个半气压了。”

“那么,把它们上升到十个气压。”

这是一道纯粹美国式的命令。恐怕在密西西比河上,跟人比赛划船为了甩开对手,也不会比这做得更过分!

“康塞尔,”我对站在我身边的仆人说,“你知道吗?我们的船也许就要爆炸了!”

“先生,随您怎样说都好,炸就炸吧。”康塞尔答道。

这话说得很离谱,但是我承认,遇到这个机会,即使冒着爆炸的危险我也乐意去碰一碰。

进气阀已经满负荷了。火炉里加满了煤,鼓风机把空气送进去,扇红了火。林肯号的速度又开始加快了,船桅连根都在震动,因为烟囱过窄,阵阵冒出的浓烟几乎都无法排出来了。

航速又被测一次。

“现在速度是多少,舵手?”法拉古舰长问。

“十九点三海里,舰长。”

“机械师,把火烧得再旺一点。”

机械工按照他的话做了。气压表显示,气压已经达到了十个大气压。但这条鲸鱼八成也添了火力,因为它一点不困难地以同样的速度行驶。

真是次激烈非常的追逐啊!我激动的情绪无法用语言表述。尼德·兰一直坚守在他的岗位上,手里拿着捕鲸叉。有好几次,这个动物让我们接近了它一点。

“我们追上它了!我们追上它了!”加拿大人高声喊叫。

但是,在尼德·兰准备投叉的时候,这家伙又立即逃开了,它行动如此敏捷,照我看来,它的速度不低于每小时三十海里。更让人气恼的是,在我们的船以最快速度航行的时候,它甚至会绕船一周,根本就是在戏弄我们!林肯号上的人都被激怒了!

一直到中午,我们还是和早上八点一样,没有丝毫进展。

法拉古舰长决定采取更加直接的办法。

“哼!”他说,“这东西比林肯号还快!好吧,让我们来看看它是不是能躲开我们的锥形炮弹。水手长,叫炮手们都到甲板前面来。”

甲板上的炮被立即装上炮弹,瞄准发射。可惜,炮弹在距半海里的那家伙的上面掠了过去,没有打中。

“换一名打得准的炮手!”舰长大喊,“谁能打中这个恶魔,就赏五百美元!”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炮手——他的样子现在还历历在目,他面容冷静地走到大炮面前,调整好炮位,瞄准了很长的时间。一声巨响,就听到船员们的欢呼声。

炮弹打中了那头怪物,但是并没有打正,没有给它致命的打击,而是从它滚圆的身上滑了过去,落在了两海里远的地方。

“真怪!”老炮手气急败坏,说,“这浑蛋的身上难道有一层六英寸厚的铁甲吗!”

“该死!”法拉古舰长大喊。

追逐又重新开始了,法拉古舰长向我弯身说道:

“我要一直追,直到我们的船爆炸为止!”

“你说得对,应该这样做!”我答道。

我们只希望这只动物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它总不会跟蒸汽机一样,永远不感到疲倦吧。可是,它似乎一点也不疲倦。几个钟头过去了,它并没有显出任何疲劳的样子。

我们还是应该表扬林肯号的坚持,它不屈不挠地追逐着。我想,在十一月六日这倒霉的一天里,它所跑的路程不下五百公里!天又黑了下来,夜色笼罩了波涛汹涌的海洋……

这时,我以为我们的远征已经结束了,我们永远也无法再见到这只神奇的动物了。不过我错了。

晚上十点五十分,电光又在战舰上方三海里的地方亮了起来,和昨天夜里一样的辉煌,一样的强烈。

那头独角鲸似乎是停止不动。或许,它白天跑得累了,竟然睡着了?它随着海水摇摆不定。这是个好机会,法拉古舰长决定抓住这次机会。

他下达了命令。为了不将对手惊醒,林肯号保持着低速,小心谨慎地航行。在大海中碰到睡着的鲸鱼,进而攻击获胜,这并不稀奇,尼德·兰就不止一次在鲸鱼熟睡时捕获它们。加拿大人又到了船头的斜桅下,处在了他原来的岗位。

林肯号慢慢地靠近,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在离这动物大概三百七十米左右的时候,林肯号停了船,只凭本身余下的气力走动。船上的人屏息凝神,甲板上保持着绝对沉寂的气氛。我们距那个白热的焦点已经不到一百英尺了,光度越来越强,照得我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时,我正靠在船头前面的栏杆上,看见尼德·兰在我下面,他一手拉着帆索,一手挥动着他锋利的捕鲸叉,他距离那个动物不过二十英尺。

突然,他的胳膊使劲地一甩,捕鲸叉投了出去。我听到捕鲸叉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是碰上了一个坚硬的躯壳。

对面的电光忽然熄灭了,两团巨大的水柱猛扑到林肯号上来,像一道急流般从船头冲至船尾,船上的人纷纷被冲倒,缆绳也被冲断了。

接着船身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我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抛到海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