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列那如何在天堂中赢得一个位置
又如何心甘情愿地将它让给大狼依桑格兰

列那有时醒来,翻个身,然后继续呼呼睡去。他在依桑格兰那里实在吃得太多,整整三天胃都未能消化完那些东西,还挺难受。他的毛皮已经略为褪色,但吓吓不知情者不成问题。

他走出洞,跟偶然在这里狩猎的花猫蒂贝尔不期而遇。那头猫以为看花了眼,躬着腰,咳咳声不断,胡子一翘一翘的。正常情况下,列那扑上去,一口就能叫花猫完蛋,但他在诺瓦尔贡布吃得太多,不舒服,行动不方便,因此起了恻隐之心。

他绕着傻呆呆的花猫转,一言不发,只用眼角打量花猫。偷香肠的老手现在像热锅上的蚂蚁,巴不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

“我在想,我是不是该从‘气死狼’改名为‘气死猫’,”黑怪物用空灵的声音说,“不过你这一身肉,骨头多肉少,还不够塞牙缝!不,假如我剥你皮、放你血,那只是为了高兴,用脚踩你的臭脸皮,一定会感到挺柔软的!”

蒂贝尔喘息不停,他撅起嘴,表示不同意这种观点。

“英俊的大人,我一点儿都不认识您,”花猫恭顺地说,“对我,您大概也一样不认识。要是就这样把我干掉,您太吃亏了,您不知道我对您有多大的价值!不信,您到这里的任何角落打听一下,人人都会说我是最忠诚的仆人……”

“鬼话连篇,我根本不信!”列那嘟哝着,“你从头到脚,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撒谎、骗人!少嗦,乖乖地就刑吧!”

列那上过花猫两次当:第一次遭农人和猎狗的追击,只得到一只可怜的瘦鸡;第二次掉入染缸,现在身上的颜色还未退掉呢!列那先跳入一旁,占据有利地形;花猫也作出同样姿势,伸出爪子,正面朝向怪物。就在此时,阳光正好照到怪物的头上。机警的花猫从怪物的眼神、从他的黄色瞳孔中,认出这是列那。

花猫立即想出对付列那的一招:狐狸贪吃,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英俊的黑大人,不管您怎么想,在没有听我说完前就干掉我,对您是很不利的!”蒂贝尔此时已恢复镇定,“如果您是初来本地,您恐怕不会知道白袍修道院。这个修道院位处僻壤,安静而少有人往来,可是院里的食品非常丰富,这是饿肚子人的天堂……要是您改变对我的态度,我乐意为您指路。”

“那院里有些什么吃的?”列那的兴趣一下子上来了。

“修士们很能干,养了许多鸡鸭鹅,数量之多,您恐怕从未见过,起码有百多只吧,连鸡舍都容纳不下。因此,晚上的时候,鸡鸭就到处休息,门和栅栏都不关!除了院外有一条河挡着,其他防护措施都没有。这样的好地方,您不去找而到别的地方找,不太傻了吗?”

“看来这个地方还凑合,”列那说,口水开始往外流了,“它远不远?怎么去法?”

“您顺着河旁的小道走,出了山谷,就会看到田野的左侧有一些漂亮的建筑,这就是修道院。您得抓紧赶路,天黑前就能到了,正好赶上吃晚饭时间。”

“嗨,老弟,要是你骗我,我气死猫早晚会找到你,那时就会把你的五脏六肺挂到你的脖子上,听清楚没有?”列那威胁他。

“英俊的黑大人,瞧您说的!要是我说错,也只可能把数目弄错:百来只家禽或许说少了,我没有把火鸡也算在内——他们的肉非常鲜美——加上他们,很可能数量要翻一番呢。”

列那不再多废话,扭头就跑,沿着河旁的小路匆匆赶路。太阳已经落山了,时间紧迫。可是,越跑,肚子越饿。他的本性是不喜欢在陌生的地盘狩猎,但这次情况不一样,至少,在这里不大会遇上大狼、埃尔桑夫人、普里莫和其他一伙脾气暴躁的狼。

一轮圆月当空照,天上繁星密布,原野和林子都显得隐隐绰绰的。列那已经跑出林子。他停住步,辨认方位。

蒂贝尔没有撒谎:修道院的建筑就耸立在前方不远的田野和草地中。那些老实巴交的修士大概已经进入梦乡,因为房子里没有透出一丝灯光。

列那欢快地奔过草地,既没有遇到农人,更听不到狗叫。四四方方的修道院外,一条大沟就算护城河了:它对狼或许构成障碍,在狐狸眼里算什么呢?简直是小菜一碟!列那很快穿过大沟,来到修道院的墙外。

他迈着细步,挺着尾巴,脑袋四处探望,每个地方都仔细嗅嗅,对每个门、每个洞都不放过。总之,在一个新的地方下手之前,谨慎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一时大意而把事情搞砸了!

从鸡舍下手吗?哪里的话!那个地方黑古隆冬的,不管咬住什么东西,叫声一起,人们就会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拼命追来!

“不能进鸡舍,”列那对自己说,“公鸡一叫,我马上就会被人发现,性命就难保了。找其他地方试试……”

他继续兜圈,小心翼翼地前进。不一会,耐心有了结果:他摸到一间谷仓前,对这间谷仓,他刚到时并没有怎么在意。门其实半开着,列那用前爪轻轻一推,毫无声响地进入里面。里面的情景使他大喜过望。

一辆大车停在里面,周围是新鲜谷草堆。在车辕木上,肩并肩地栖息着三只白母鸡。她们的脑袋藏在翅膀下,羽毛都乱蓬蓬的。嗬!她们还是小母鸡,但已经肉鼓鼓了,肉带红色,那么嫩,入嘴就化!偷鸡老手列那,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一串下汤菜!

列那毫不犹豫,冲上辕木。三只母鸡瞬间在睡梦中被扭断脖子,连呼叫都来不及!

列那停住,支起耳朵细听周围的动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于是他就在修道院的谷仓里大吃起来。第一只鸡转眼间进肚,接着,第二只也迅速吃完了。就在此时,他感到有些口渴。

“好极了!就此打住,最后一只留给埃默琳吧!我去找找哪儿有可以漱口的水。”

他带着剩下的鸡,跳出谷仓。很快来到一口水井前。不幸的是,井中的水在很深的底下,够不着。列那很失望,舔舔干燥的嘴唇,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瞥见井台上的辘轳。两条绳子连着两个水桶。一个在井下的水面上漂着,另一个空桶就在井台边。列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取到水,是不是要抓住绳子的一头?……

他无意中将爪子伸进空桶中,只听见“哐”的一声,井沿口的水桶滑入井里,将列那也一起带入井中!列那拼命抓住绳子,在黑暗中一直坠落到井底,与此同时,他看到另一只水桶在上升,直到井口。

唉!想抓住那只上升的水桶已经来不及了!在井底的列那,现在若想喝水方便之极;至于想爬出水井,那只有等修士们来帮忙了,但修士们恐怕只会痛打他一顿棍子!

“我真倒霉,干吗到这里来喝水,路上哪一条小溪不能解渴,而且一点都没有危险!……”

更有甚者,他现在的位置也很不舒服:一个爪子钩住绳子,另一个爪子按着漂在黑漆漆水面上的水桶把手。列那坚持了一会,想到落得这种遭遇,满心凄凉。这时,从上面井台上传来一种声音。列那立即屏住呼吸细听:获救的希望有了!

是谁呢?大狼依桑格兰!自从食柜里的储藏品被狐狸一扫而空之后,今天晚上大狼也出来狩猎,找些补充食物。说来也巧,他走的正好是狐狸的路线。不过,大狼既没有狐狸的机智,也没有狐狸的耐心。他在修道院周围兜了两圈,什么也没有找到。

“修道院真是不毛之地,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他边走边抱怨。

最后,他来到井边,闻到新鲜水的气味。

“罢,虽然没有吃的,喝口水也行。可是怎么将水弄上来呢?”

他将一只爪子搭在井沿口,低头往下看,嗬!真想不到,列那在下面,在最深的井底!……

“啊哈!是列那!”大狼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滑头货,我正想砸断你的脊梁呢!……嗨,宝贝外甥,你怎么会到那么深的井底下去的呢?不要装出冤枉相!你是想洗澡吧,洗掉你那一身黑墨?呵呵,我敢打赌,要是明天天亮以前你能爬出这口井,我脑袋掉地!……鬼东西,在井底感觉不错吧?”

“再好不过了,亲爱的舅舅。”列那用一种飘忽的声音回答。

依桑格兰又往下探了探身子,他自己的影子也映在水面中,跟列那的头影正好并列。井是那么深,从上面看不很清楚,大狼也绝不会想到这是他自己的影子。

“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吗?”大狼疑惑地叫起来,“你旁边是谁呀?”

“你自己看仔细,多看看就会知道是谁了,”列那回答,他现在要尽可能地拖住大狼,时间越长越好:逃生的机会取决于大狼呢!

依桑格兰又进一步往下看了看,影子稍稍清楚了些,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我明白了,是埃尔桑夫人!”大狼一边嚎叫,一边顿足,“臭婆娘,你到下面去干什么?快爬上来,否则我下来把你们撕成碎片!……列那,放开她吧,不然我下来,砸烂你的脑袋!”

尽管处境危险,列那还是笑疼肚子:那个傻蛋或许真的会下来抓取自己的影子呢!由于在井沿口不断移动,大狼后来终于明白,底下的影子是他自己哩。原来并没有丑闻,依桑格兰的面子保住了。剩下的问题是列那。那狐狸始终不肯多说话。

“嗨,列那,”大狼用得意的语气喊话,“你听到我说话吗?”

“我听到了,可是您弄错了,我已不再是列那。”

“你不是列那?那你是谁呢?”

“这个问题!……这么说吧。我是已故的列那,就这么简单!”

“我太高兴了,”大狼叫起来,“你什么时候死掉了,亲爱的外甥?”

“我因为消化不良而暴死,已经有两天了。我在诺瓦尔贡布参加一个宴会,有一个怪人让我吃得撑死。”

一提起这档事,大狼气得差点儿掉入井内;不过人既然已死,也就算了,这是对贪得无厌的滑头货的报应!

“据我看来,你现在好像在地狱的前厅!”依桑格兰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过会儿毛皮都会烧焦吗?……”

“说到这个,您就弄错了,亲爱的舅舅,”狐狸用得意的语调说,“我那小小的躯体,已经安葬在马贝杜伊的林子里;您现在看到的,是我的灵魂,它在天堂里安息……”

“什么,在天堂里?”大狼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正是,亲爱的舅舅!我才不打算用我现在的地位跟您交换呢!因为,我们在尘世苦苦追求的幸福,这里都有,唾手可得……无论我从哪个方向看,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沃土,森林终年长青,美丽的草地上鲜花盛开,您可以迎着风,尽情地奔驰。狩猎也好,吃也好,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法一一列举!您想要什么,绵羊、山羊、羊羔?您哪里也找不到如此肥壮的羊……这里遍地都是!”

“真是这样吗?”大狼沉思。

“这还没完呢,”狐狸继续说,他已经刹不住车了,“林子里的小鹅那么多,树枝都被踩断了。我本来会吃得倒胃口的,幸好天堂里的风不断吹拂,让我胃口常开……您还不信吗?那好,您到井台边找找,那里有我吃剩的一只小白鸡,是我最近狩猎弄来的。我吃了十二只大肥鸡,这一只实在吃不动了。您想吃就吃吧!……”

“天哪,你说的这一切让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大狼坦率地承认受到诱惑,“让我先找找小白鸡……”

他立即转身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列那剩下的猎物,真是惊喜万分!于是,对狐狸的话他深信不疑。大狼已饿极,撕、咬、啃、吞,三下两下就将鸡吃个精光,只剩下一堆羽毛。吃罢他又回到井台。

“嗨,亲爱的外甥,我真爱你,”他轻声地问,“你那个天堂里还有位置可以容下我吗?”

“不要动这个脑筋!”列那回答,“你的心太黑,不配有这种享受。再说,这里大家都和和气气,不喜欢吵架,而你吵架是出名的!”

“列那,你不要责怪我,”依桑格兰叹气,“假如我对你做错了什么,你也有很多地方对不起我。”

“此话不假,”狐狸也承认,“不过离开一个恶浊的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吵架,那是绝对不行的!我在灵魂升天前做过忏悔。亲爱的舅舅,您如果想分享天堂的快乐,也必须这样做。”

“你说得详细些好吗?”

“您要高声说出犯下的所有罪孽,真心地忏悔,还要捶胸顿足,用指甲掐您自己,用牙齿咬您自己,以表达您悔过的诚意!”

依桑格兰毫不犹豫地一一照办。他沿着井台一圈一圈地跑起来,表情极为痛苦。他高声历数自己的罪孽和偷抢行为,逐个报出被他杀害的羊羔数——数目之大,简直可以成为一支军队——不仅如此,他干脆躺在泥水里翻滚,用爪子在身上乱撕乱抓,又使劲儿用嘴巴砸敲井台,一会儿工夫,就满脸都是鲜血。与此同时,列那,这个捉弄人的老手,则躲在井底捧腹大笑。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有救了。

大狼将血肉模糊的嘴伸向井口,带着哭腔说道:

“这行了吗?”

“我不知道,”狐狸冷冷地说,“只有看到结果,才能知道您心诚不诚。您有没有瞧见那只连着井绳的水桶?……拽住绳子,将水桶拉过来,跳进去。如果您的忏悔心诚,您就能马上下来,到我这个天堂会合。不然的话——我担心很可能会这样——您还得使劲儿忏悔,将灵魂中的污泥浊水彻底洗洗干净!”

依桑格兰丝毫不怀疑自己心诚,他果断地将绳子拉过来,双脚并拢,跳进水桶。

奇迹马上发生了:水桶带着大狼下降,而且,由于大狼很沉,下降得飞快!与此同时,井底那只水桶带着列那上升,他们在半途中相遇,狐狸的嘴擦到大狼的背脊。

依桑格兰惊回头,问道:

“你为什么要离开,亲爱的外甥?这条路难道不对吗?”

“完全对,大人,”列那冷笑道,“可我得把这个地方让给您。跟所有小的居处一样,我的天堂很窄小,增加一个人,就得出去一个人。我是真心诚意地让给您的,您就安心呆在这里,跟修士们一起做晨祷吧……”

话刚说毕,他已经到了井口,于是奋力跳出水井,飞快地向山谷跑去。

而依桑格兰在井下,在齐脖子深的水中,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寒夜。天刚亮的时候,修道院里的两个烧火修士牵着一头毛驴,跟往常一样,前来水井打水。他将绳子系在毛驴身上,赶着毛驴往前走,修士自己就可以省些体力。

毛驴往前走,绳子渐渐绷紧,可是再往前走就不行了。无论怎样使劲儿,还是动弹不得。修士使劲儿地用棍子拍打小毛驴的屁股,那可怜的畜生就是拉不动。于是,其中一个修士跑到井口一看,发现毛茸茸的大狼在井下缩成一团,正眼巴巴地往上望呢,于是失声大呼:

“来人呀,快抓大狼!”

一转眼的工夫,整个修道院都沸腾起来。院长提了根大头棒首先跑到,接着是司祭手中握着烛台架,其他修士们有拿木棒的、铁钩的、带铁头木棍的等等,统统气喘吁吁地跑到井台边。大家合力拉动绳子。不一会,水桶带着大狼升到井口。

依桑格兰等不得人们欣赏他。他奋力一跃,越过第一个人的头顶、撞翻第二个人,可是以后的人死死地堵住了他的出路。棍子像雨点般地打下来!人们一边打,一边兴奋地高声尖叫:真不知道这该死的大狼中了什么邪,居然掉到井底下!到这个时候,大狼只有一条出路,装死躺下。只见他侧身横卧,嘴微张,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了。

司祭往前走一步,手中拿着把刀,准备剥下大狼的皮。

“住手!”院长喝道,同时举起手,“这畜生身上千疮百孔,要这种烂皮有什么用?大家都回去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管他。”

依桑格兰求之不得。他等人走光了,悄悄地爬行,一直到最近的森林。天快黑的时候,埃尔桑夫人终于找到了他。

“亲爱的,”大狼用垂死者的声音对她说,“快回诺瓦尔贡布,通知普里莫和所有的伙伴,让他们暂停打猎,把其他不重要的活儿放一边。要全力追捕这该死的列那!你让他们起誓:不怕千山万水,不分白天黑夜,一定要捉住他,在没有把他宰掉以前,决不吃饭……”